《刘业怀》

 

  我们村叫渔场,在解放前许多渔民都是自由经营的,有家族性质的在各个长河大湖里以打渔为生,我家的周边有洪泽湖和天岗湖,湖里盛产一种纯白色细长的鱼,有黑白眼睛之分的,这种鱼算是我家乡的一种特产,叫银鱼,出水即死,需要及时晾晒,否则就会腐化掉。现在都是黑眼睛的银鱼,白眼睛的特别少了,相传只有湖中心的一片两亩地大小的水域生长白眼睛的银鱼,通体全是白色的,如精灵般的漂亮,如今像是绝迹了,好多年没有看到白眼睛的银鱼了。

 

  解放后,国家成立了水利局,有了渔民管委会,为了更好地管理各个水域里生养的渔民,县里在苏皖边界靠近天岗湖和潼河的边上建立了一个村舍,成立了村委会,盖了一些房子,有学校,有供销社,有一个大的码头,划了一些土地规渔场所辖。把那些祖辈靠水为生,常年漂流在湖水上的渔民们登记造册,以户口制管理渔民们,系统营业。他们可以在湖里捕鱼养鱼,在河里了行船拉货,也可以在选择上岸居住,村里分配土地,耕种农作物当农民,或做小生意养家糊口。

 

  渔民们大都还是沿袭祖辈的生活作息,靠水为生,只有很少的几户渔民选择上岸生活,改头换面。这少数的几户人家像是为他们留守驻地的,等他们凯旋归来。

 

  那些渔民们就可以常年在湖水里漂泊不定的时候,可以选择在鱼儿产卵繁育期,政府规定的禁捕期休息时,有个可以停靠的港湾,暂时忘却四海为家的不安之感。每年都有几个时期大批的渔船停靠在渔场的码头岸边,上岸来平定一下摇摆不定五脏六腑。

 

  那时的渔船都有高高的船帆,没有现在的喝油的铁机械提供动力,都靠自然风为前行的主动力,几十条大帆船,二三十米高的白色大船帆,一字排开,整齐的停靠在河岸边,从村口的河岸上看去,煞是壮观,巍峨的气势真如凯旋的将军,力拔盖世。

 

  渔民们会给住在岸上的村民带来水里肥美的水产品,可以选择在岸上村民的家里小住几日,吃吃喝喝,打牌娱乐一番,采购一些日用品,上船时再带一些农产品回去。

 

  这种互通有无,村民渔民一家亲的感情,一直是我的父辈们怀念多年的场景,也许我的父亲母亲怀念的还有那时青春年华和那时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希望,还有那些随长河东流去的儿女情长,和属于那个年代的欢声笑语,留下那个孩提时的我,在如今也已身为人父。

 

  在这个秋日阳光的午后,听爸妈述说那时的故事,和我的孩子一起追忆那时的逝水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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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那少数几户上岸居住的渔民中有一个刘姓叫业怀的人,他的兄弟姐妹都在鱼船上生活,他一个人在村里分配的三间房子里过日子。在我的记忆里,他是一个光棍,没娶上媳妇,三十几岁的样子,皮肤黝黑,留着一些胡渣,颧高脸宽,留着光头,有一条小渔船,会缝制渔网,在村前的河里下网捕鱼,把捕的鱼带到集镇上卖了,换钱再买些生活用品,勉强度日。村里也分配了二亩地给他,只是不善耕种,大都荒废了。

 

  在我的记忆里,只因他没有媳妇,也就没有孩子,像是没结婚的就永远是长不大的孩子,他也总是和我们孩子一起玩,没大没小的,也讨我们喜欢。有孩子的成年人会有个称呼,谁谁的爸爸或妈妈,有社会地位的,在某处任职的被称某某领导等。而刘业怀也许没娶上媳妇的人,别人也看不起,我们全村的男女老幼都称呼他的名字“业怀” ,他也乐意接受。

 

  每年夏天,业怀就光着膀子,任由火辣的太阳晒个够,就穿个大裤衩,全身上下都晒得黝黑发亮,热急了就索性纵身一跃,在村前的河水里游个痛快。业怀的绝活就是抓鱼和织网,也是他的赖以生存本领,织网卖给渔民,挣钱度日。

  

  每年农忙时节,业怀只要有空,就会给村里农活多的人家打个短工,帮个忙,换得几顿酒肉饭菜尝尝,润润少油寡盐的肠胃。业怀有把力气,能吃苦,不偷懒,也很讨村民夸赞。

 

  那个年代田间地头马路边常有许多红背白肚皮的蛇爬出来,我们孩子看到,就吓得远远跑开,胆子大的会捡起一块石头,瞄准蛇头狠力砸过去,大人们都会让我们走开,说这种蛇有毒,会把人咬死的。业怀却是不怕蛇的,他叫蛇为长虫,他看到活得蛇,会用手绕过蛇头,迅速抓住蛇的尾巴,提起来轻轻一抖手,蛇的骨架就松散了,头无力得垂下来,成了一条无力攻击人的长虫了。

 

  业怀会找来空的白酒瓶子,把蛇头塞入瓶口,让蛇自行钻入空酒瓶里,送给村里年岁大的爱喝酒的人,加入高度白酒,浸泡三个月,再倒出酒来喝,可以治病,可以强身健体。

 

  而业怀只是为了好玩,只为获得人们的赞赏,和一脸的微笑!

 

  冬天,大雪茫茫的,他会穿着破旧的大长棉袄,戴着一顶雷锋款的棉帽,两片护耳绳带都断了,一边翻在头顶,一边耷拉在耳边,在邻居家串门闲聊。记得一天我母亲在和面做馒头,业怀来我家串门,在厨房草锅灶口烧火,天冷烤火,他用一团面揉成长条缠绕在铁火棍上,放在火上烧烤,烤到黄亮,取下来吃,是很香脆可口的,只是有些黑灰,不太干净。业怀说,在他小时候,他的妈妈烧烤过这样的面条给他吃,他说想念他的妈妈了……

 

  有一年夏天,几个孩子在玩小皮球,正玩的起劲的时候,业怀也要来加入玩皮球,一个大一些的男孩子把球直直的砸在业怀的脑门上,球又弹回男孩子的手里,业怀没抓到,作罢了,可那男孩又笑着把球砸在业怀的脑门上,其他孩子也争相把球仍向业怀的脸上和身上,面目通红的业怀生气了,疯了一样追着拿皮球的孩子,球扔到谁的手里他就追谁,吓得所有的孩子都四散跑开,有的孩子吓得哭了,大叫着救命。最终皮球被业怀抓到了,他没有打骂孩子们,气愤的他就用牙撕咬着球皮,生生的把球咬破撕碎,仍的四下一地。

 

  记得那个小皮球是我的,是我儿时那张照片上的手里拿着的皮球,是我妈妈从货郎老裘的独轮车上买的呢!

 

       我对业怀的许多记忆是模糊的。在我9岁的样子,业怀得了重病,一个人没有钱治病,也没人照顾,后来就无法医治了,村长以村里的民意,砍伐了业怀房屋门前的一棵大树,又出资给业怀请木匠打了棺材,给业怀买了一身新衣服和新鞋子。入殓时,村长说,业怀这一辈子都没穿这么好的衣服,临了才穿的这么像模像样。

 

 业怀无儿无女,家里也没什么像样的家具,没值钱的行头,这让他远在五湖四海漂泊的亲友们也没有来参加他的葬礼,我的父亲让村里另一个刘姓叫业民的儿子跪在业怀的棺材左侧,这个孩子叫刘永松,按辈分算是业怀的侄儿,我父亲是个很重情义的人,他很郑重的摘下帽子,跪下来对着业怀的棺材,磕了三个头,刘永松也相对还礼磕了三个头,爸爸又放些火纸在棺材前的火盆里,说一声:业怀,一路走好!

 

 在这个简易的葬礼上,只有我父亲给逝去的人磕了头。

 

 刘业怀,这样一个孤独一世的小人物,就这样草草的去了另一个世界。他没有什么家产,没有后代,他的远房侄儿也继承不到他什么产业,这样一个壮壮实实的男子,没给这个世界留下什么印记,也不会有几个人会记起他,他的墓地在天岗湖边的乱葬岗上,有许多渔民都葬在那里,没有后代的,几年一过,墓地也就没落在荒草间,找寻不到了。

 

 人活一世为了什么,想建功立业,想荣华富贵,想妻妾成群,想子孙满堂,可到头来都是村后荒草间的一抔黄土……

 

 像刘业怀这样孤苦一世的一介蛮夫,一无所有的,了无牵挂的来了又去了,他活着的时候有什么理想吗?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吗?有吗?有对这个世界的怨恨和留恋吗?也许有许多……

 

 我不禁想,他在离世时,回想些什么?有他爱过的而没在一起的人吗?有哪个女子曾经爱过他吗?有吗?只有无声的现实,冷冰冰的……

 

 也许他来这世上的目的本就不是为这些来的,没有他的自由,只是他的父母亲的一厢情愿,想为家中添个男丁,为了家族的香火,他在儿时应该也为他的爸妈带来过许多的欢乐和希望。他应该也有许多梦想,只是在社会的缝隙里,他从来没有实现过。

 

 在这个雨后的上午,就像我这样的一个闲人,在不经意间还会想起这个世界上,曾经来过他这么一个人,无法用世俗的成败来判定,只是他来过,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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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民---记于南京花神美境,20149月。